井是村莊的舊眼,深陷在泥土里,渾濁地望向天空。
井沿石被磨得光滑如古玉,邊沿凹下幾道深痕,是井繩經年累月勒出的傷口。人俯身汲水時,總下意識避開那些凹陷處,仿佛怕被那無言的磨損割痛了手指。井壁覆滿暗綠的苔蘚,層層疊疊,如同積年的沉疴,潮濕而滑膩,在幽暗里透出陰森的微光。探頭望去,井口便框住一片小小的天,云影浮在墨綠色的水面上,水紋微微顫動,那方天空也跟著搖晃起來。
井繩垂下,末端吊著鐵皮水桶,咣當一聲砸碎井底的天空。桶口觸水,沉悶地吞咽著,水波便一圈圈蕩開,碰壁折返,碰撞出細小而幽深的回響。這聲響在井腹里來回游走,撞上石壁,又跌回水面,竟如一個無終的嘆息在井中輾轉。
村里的婦人排著隊來擔水。扁擔兩頭掛著鐵桶,走起路來吱呀作響,桶中水花潑濺,一路灑下潮濕的足跡。她們在井邊放下擔子,麻利地纏繩、甩桶、提水。手臂的筋肉因用力而繃緊、隆起,汗珠沿著額角滑落,滴入井口,瞬間便被那深不見底的墨綠吞沒,不留一絲痕跡。水桶提出水面時,沉甸甸的,桶壁掛滿晶亮的水珠,沿著桶底邊緣連串滴落,重新墜回井中。那聲音清脆而孤單,像是光陰墜入深潭的回響。
夏日井水沁涼,冬日卻蘊著一絲溫氣。井口周圍的地面,無論寒暑,總凝著一層薄薄的水意,青石被浸潤得顏色深暗。苔蘚在井口邊緣悄然滋生蔓延,綠得陰郁、綠得執拗,是這口枯眼邊緣生出的潮濕睫毛。
偶爾有落葉飄墜,在水面浮沉片刻,便緩緩被那墨綠拖入深處。也曾有尋短見的女人投入其中。人們說她的身子沉下去時,水面連個像樣的漩渦都沒起,只輕微地蕩漾了一下,隨即平靜如初,仿佛只是吞咽了一口微不足道的嘆息。此后數日,村人照舊打水、飲用、淘米洗菜,那水依然清冽,并無異味。只是有人夜間經過,恍惚聽見井底傳來沉悶的拍擊聲,如衣物吸水后的沉重拍打,又似無力的手指在叩擊井壁——然而側耳細聽,唯有風聲掠過井口,嗚嗚咽咽。
井沿石上勒痕更深了。打水時,井繩在舊痕里反復摩擦,發出干澀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石粉被磨下來,混入水桶,沉淀在缸底。人們低頭啜飲,便也飲下了石頭的粉末,飲下了繩痕的碎屑,飲下這井自身緩慢的磨損與疼痛。
井水映照過無數面孔,稚嫩的、衰老的、歡喜的、愁苦的,所有倒影都被水面輕輕搖碎,又被井水無聲吞沒。它不記錄,也不遺忘。它只是容納,用那亙古不變的墨綠,將一切悲歡都稀釋成冰冷的平靜。打水人的面龐在水影里扭曲變形,最終都沉入那無底的深綠中,如同沉入時間的淤泥。
后來村中通了自來水,銀亮的管子蜿蜒爬進每一戶灶間。龍頭一擰,清亮的水便嘩嘩涌出。老井驟然冷清下來,井口周圍的水痕漸漸干涸,青石顯露出灰白干燥的本色。唯有井壁的苔蘚依舊陰濕地綠著,在井腹的幽暗里無聲地蔓延、加厚。
井繩朽斷了,水桶也早已銹蝕殘破。井口裸露著,像一個干涸而無法閉合的眼窩,空洞地仰望著天空。枯葉、塵土、鳥雀的零星糞便,毫無遮攔地落進去,在井底無聲堆積。那曾深沉的墨綠水面,如今只余一小片污濁的淺洼,倒映著上方越來越狹窄的天空。倒影里,偶爾掠過一片孤云,一只飛鳥,影子落在污濁的水洼里,模糊而遙遠,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歲月塵埃。
老井蹲踞在村莊一隅,漸漸被荒草掩埋了半身。它像一個被掏空記憶的老者,僅存的眼窩里,只盛著日漸渾濁的、無人再取用的時光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