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蘇軾在泗洲，也就是今天安徽境內(nèi)的泗縣，喝了浮著雪沫乳花的小酒，吃了春日山野里的茼蒿嫩芽，贊嘆道：“人間有味是清歡”。

我可以猜想得到他捋須晃腦頹然而歡鬧的樣子：距今九百多年前的那個午后，或者傍晚的山野，炊煙裊裊，脆鳴悠悠，山上松木千年聳立，山下淮水萬古奔流。四十七歲的蘇軾，滿身沾染了純粹的煙火氣，喝小酒，就野蔌，褪卻了文豪的圣衣，拋卻了宦海的浮沉，想站就站，想看就看，鄉(xiāng)音俚語，醉態(tài)蒼顏。其實(shí)他招人喜歡的很多時候，就是他隨心而來的煙火氣。當(dāng)年被發(fā)送到嶺南去，“不得簽書公事”，老夫子就干脆敞開了肚皮吃開了荔枝，而“不辭長作嶺南人”了。這樣，甚是勝過“回眸一笑百媚生”的貴妃楊了，因?yàn)椋�比皇上還省卻了“一騎紅塵”。

煙火氣，非一人獨(dú)有。翻開書，揭開歷史，你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留下名字的人，在他某一段歲月的潺潺河流中，都濃墨淡彩地，或多或少地，留下滿身滿心的煙火氣。這是一個人作為人的一種基本特征，也是一個人作為人的一種靈性與歸真，也許正如陶弘景說的“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的風(fēng)流。是的，身有煙火氣，就是多風(fēng)流。

還有一個人物不得不說，那是“六一居士”。我想，假如歐陽先生活在當(dāng)下，知曉了我們有個“六一”兒童節(jié)，他仍然會用這個雅號行走世間。書卷依然可以有，金石錄依然可以有，琴酒棋也依然可以有，但是，滿身煙火氣的醉翁，同樣依然會有。一個郡守，可以呼啦啦帶領(lǐng)著一大幫的人，投壺，下棋，與一個名曰“智仙”的和尚一唱一和，與一幫目不識丁的“傴僂提攜”同道而游。也許我們不理解一個跋涉千萬里，過千山越萬水的孤獨(dú)的背影，也許我們不體諒一個浮沉百十回，走滁州到亳州的深沉的靈魂，但是我們總歸在他“飲少輒醉”里，在他“頹然乎其間”時，看到了那個走出天地外，走到人群中的歐陽修，感受到了他滿身滿心滿臉滿眼的煙火的氣息，感受到了那散發(fā)自然而隨性的真實(shí)而純潔的人間味道！


是不是我們離的人間煙火氣太遙遠(yuǎn)了，遙遠(yuǎn)得讓我們都迷失在了這個燈紅酒綠鐘鳴鼎食的花花世界里？幾百年前的歲月里，有落霞孤鶩，有秋水長天，有蒹葭白露，有伊人白霜。答案是否定的。請記住，這個風(fēng)云變幻的世界，只要我們的心魂如凈水一潭，不生微瀾，這個世界，依舊是陽光燦爛明媚，日月星辰閃爍。

記得父親特別喜歡林清玄的書，把林先生的《人間滋味》、《人間詞話》等買了來，放在客廳書架上最顯眼的地方。每當(dāng)吃完了晚飯，或者在我要作業(yè)的時候，他便要坐在他自己專坐的高高的帶靠背的槐木馬扎上，腳探在沙發(fā)上，翻開讀，而且，他還極力地推薦我也要讀。他說，林先生是一個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人，他的文章，也充滿著生活的煙火氣的味道，這是那些矯揉造作的文章不可比的。于是閑下來，我也便學(xué)著他的樣子，一頁一頁地翻看，于是，便看到他的文章里的豆腐，手把肉，面茶，還有昆明的果品；看到他評的歐陽修的《五樓春》，辛棄疾的《青玉案》。一個老饕的嘴臉（無貶義），一個有趣的靈魂，一個平和平易的夫子形象走下了書頁，走進(jìn)了四月的爬山虎的花蕊如雨沙沙落下的晚上，走進(jìn)了六月榴花紅紅地開放的午后，走進(jìn)了八月牽牛花爬滿枝頭肆意炫耀的傍晚。

汪曾祺曾說：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走一走小胡同，吃一碗小南門的熱豆腐，要不到鄉(xiāng)間去，找個老農(nóng)，問一問春種夏耕秋收冬藏之事。


最喜，就是人間煙火氣。

對，就是這樣。

那是出門右轉(zhuǎn)看到的梧桐淡紫色的花低垂千萬朵的絕世的容顏，那是躺在窗前灑滿了月光的竹涼席上看到明星稀落的空洞寥落的神傷，那是長長的河岸邊細(xì)細(xì)的柳條做出的柳梢的清越，那是聽到的窄長的青石板巷子里一下一下悠悠的叫賣豆腐的梆子聲響，那是“紅泥小火爐”，那是“白云盡處是青山”。我們可以淡漠春夏秋冬，可以淡漠世事無常，唯有人間煙火，不可以遺忘，不可以深藏。

印象中，外公外婆，爺爺奶奶，最是充滿著人間煙火氣的俗世高人了。他們，還是生活在農(nóng)村，盡管不是條件的所限，不是不能離，不是離不了，而是不想離。離不了的故土，舍不了的鄉(xiāng)情，這是千年固有的。多少年來，一抔黃土，一桶井水，一擔(dān)谷子，一方庭院，已經(jīng)深深的把他們的根系在了那一方厚厚堅(jiān)實(shí)的土地上。我想，這也是當(dāng)下更多的人的共同的抉擇。記得放假回去，偶爾小住，每每清晨，或者傍晚時分，盤在灶房的，或者院子的一角的那方方的黃泥灶臺里，就會燃起紅紅的旺旺的柴火。清晨，常還在睡夢中的多，因此，對傍晚的記憶，于是清楚而深刻。更多的時候，我就在灶臺旁，幫著往爐膛里塞木柴，塞玉米秸，塞干透了茄棵桿兒，紅紅的吞吐不定的火苗從爐口，從鍋勺與灶臺接縫的地方竄出去，映紅了好幾個人的臉。鍋里的小米南瓜粥，勺里的大白菜肉塊，燒得漆黑的壺里滾燙的水，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狗仔，都成了我最溫馨的記憶。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這最濃厚的煙火氣，這人間最美好的風(fēng)景，就是，我的最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