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來到學校不算很久之時,最先認識的是隨處可見的樹。
在暮夏的明晃晃的陽光里洶涌翻滾的綠色巨浪。天熱的日子里,每次從熱得窒息的空氣里抬起頭,都和頭頂窸窸窣窣的綠蔭撞上視線。仰起臉來看到的當然是葉子的暗面,滿滿當當地盛著沉淀在葉子背后的墨綠,在風里顫顫巍巍地擎著,等著滾燙的陽光淋到葉片上。是啊,這是頭頂上看到的,但只要把眼光往旁側稍微一偏,就能看到葉子另有姿態。蠟一樣漆亮的葉片上潑著一溜太陽光,哆哆嗦嗦地滾來滾去,葉子跟著慢騰騰地調整著重心——我時常懷疑,它們此時是不是也瞇著眼地看著滿懷金光發愣?是的吧,是的吧。
后來和這些大個子熟了,上課、吃飯、出門,走路、騎車,樹們遠遠地緘默地沖我點頭致意,《唐頓莊園》里的老派英國紳士一樣,除了沒騰出手摘帽行禮。周圍人來人往,我不好意思,就隔著口罩沖它們笑。
后來?后來天冷了,我的衣服換厚再換厚,它們才不慌不忙地卸妝,改用更醒目的顏色,恨不得將霓虹燈拆下來一圈圈繞在身上。紅的,黃的,茜色的,絳色的,故意而為之一樣,沒把顏色涂勻就拎著衣擺急急忙忙出現,一場慶祝自己又走過一年光景的結業儀式。元寶楓、銀杏、梧桐......我叫不出它們所有的名字,只知道它的葉子寬寬,它的樹干稀稀,它結果了,它剛開花。我喜歡看結著果子的樹。我喜歡極了。雖然我永遠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果,拳頭大小的黃兮兮地在枝葉間探頭探腦,有的攀著枝干勉強在樹頂晃來晃去地站著,有的倒是無所謂,時候一到就松手落地,不慌不忙地再做兩個后滾翻,用各種架勢曬曬太陽淋淋雨澡。我就蠟在原地,看藍得要淌出水來的天頂下怎樣抻著一握正伸懶腰的樹枝,一團一團的綠里怎樣疏疏密密地點著金黃的果。中世紀教堂彩繪玻璃一樣的配色和紋理。拍照片,一張,兩張,三張。
每個早八剛踏進教室的時候,我看著窗外的樹暗自納悶:怎么做到大清早就能這樣有精神的?怎么還能滿面笑意地沖我招手?許是搶先呼吸到新鮮的空氣了吧。它們總是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白天的樹們熙熙攘攘輕輕快快地站在微涼的晨露里,天色晚下來,在黑夜面前卻低眉順眼地靜默了。路燈也亮,月光也亮。當然是亮的。敦厚得甚至有些慈悲。一匙一匙的溫熱的光潑在樹的枝葉間,沿著葉脈流淌到葉稍,澆出一股一股金織銀底的細線。我站在樹影里,被夜色淋得濕透。葉片上紋著一層黑絲絨,層層疊疊地遮掩路燈的光線,整個兒地把我籠進夜的墨匣里,一層一層地用風把我鎖進這夜里去。滿地碎銀光像是被切掉樹葉形的邊角料,我撿不起來。它于是乎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變換各種姿勢地躺著。
這種時候,樹們,請不要亂動,我的目光正在你們之間聚焦。
把夜的電閘拉一下,是時候讓我和樹都去睡覺了。
滿眼的綠色巨浪,滔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