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我答應得太順暢，反而叫他有些無所適從起來，他不經意地偏了偏頭，向我的身后走去。走了兩步，又不耐煩地回頭，示意我跟上。我點了點頭，跟著他，亦步亦趨。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空間，在這個一切都是灰暗色彩的世界，他明亮得格外顯眼。在他的身后，剛好能看到他后脖頸的距離，我不需要慌張，不需要害怕，不需要彷徨，只需要盲目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知那黏稠的河水又流動了多久，我們終于抵達了目的地。是一個極小極小的入口，狹窄逼仄，勉強能通行一個人。前方的路歪歪扭扭地伸向遠方，好像沒有盡頭的樣子。
“從這里進去。”他猛地開口，嚇了我一跳。
“好”我愣了愣神，很快反應過來。
這條路實在是不好走，雜草遍布不說，還偶有樹枝絆腳，稍不留心就會磕碰。
“你走前面”又撞到一根樹枝，我吃痛地抱怨。
“不行，你走前面”他并沒有理會我的不滿，而是自顧自地走著他的路。
“你走前面，行嗎”
“你走前面！”
可這兩次，我都沒有得到應答。
腳踩著枯葉上，發出吱呀呀的聲音，一片葉的粉身碎骨，讓我知道，他在。先前的安全感在此時反而讓我有些煩躁，于是我更快地向前走去，越走越快，好像要擺脫這種聲音一樣。終于，我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包括他的腳步，他的氣息，他的味道。大腦開始飛速運轉，猶豫著下一步的行動。
“嘶”小腿突然的陣痛將我涌動的思緒拉回，沖動的情緒也逐漸平復。我低頭望去，是細細密密的傷痕，都不是很深的樣子，有些已經不再流血，在表面形成了暗紅色的血痂，有些還保持著新鮮的姿態，紅得張揚。平復下來后，每走一步，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我望了望身后，他沒有跟上來。我試著喊了他幾聲，從謹慎試探到放聲大喊，都沒有得到應答，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恐懼涌上心頭。我好像曾經無數次抓住過光，可是光卻從不能被抓住。
身旁樹葉沙沙作響，極盡譏諷的樣子。我聞聲望去，天地間，又只剩我一個人。直到，眼前的樹不再是樹，眼前的實景變得虛空。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我看到一個人和一條路，一個很熟悉的人和一條很熟悉的路。
第一次經過，她看著陌生的景色有些局促，像個貿然打擾的客人。
第二次經過，她穿著白色荷葉邊的連衣裙，背著粉色的雙肩包，很愜意的樣子，
第三次經過，她沒穿裙子，取而代之的是淺藍色牛仔褲，她拎著電腦包，滿面愁容。
第四次經過，她偶然遇到了同路的好友，一路上有說有笑。
然后是無數次經過，像播放一場老式電影一般，時間隨著景色變化不斷向前，一遍又一遍，從春裝到冬裝，從欣喜到憂愁。那條路也忽明忽暗的，時而陰沉，時而明亮，合著她的情緒起伏改變，每一次都不一樣。從一條路的呼吸中，我終于看到了時間。
我就這樣旁觀著她的經過。直到有一次，她終于選擇轉頭看我，我欣喜地向她招手，一根討厭的樹枝卻禁錮住了我的雙腳，然而這樣一根古老又迂腐的樹枝，困不住我身體中正在狂歡的每一個細胞。
“望這兒瞧！”我想大聲呼喊，卻發不出聲音，一片慌亂中我看清了她的臉，她長得和我好像，可又不太像。我從沒在第三方的視角見過和我如此像的人，也不知道我在他人眼中會是什么樣子，以至于我怎么也分辨不出她是不是我。可她又確實是我，她是無數個時刻的我，是無數次走過這條路的無數個我的匯合，她周身的氣質和舉手投足的動作，都讓我覺得再熟悉不過。我的世界在急速旋轉，樹葉動了起來，河流也動了起來，音樂臺，蜿蜒的小路，都動了起來，天旋地轉，仿佛回到了我初到時的場景。但這一次，我卻格外清醒，沒有頭暈目眩，也沒有眼眶含淚。我只是突兀地、安靜地站著，即使世界正在高速旋轉。
心中涌起一種無名的沖動。我想在對面的女孩難過時問問她“你好嗎”，想在她欣喜時問問她“什么事這么高興”，更想在她愁云密布時問問她“需要我幫忙嗎”。即使她一句都聽不到，即使一句也得不到回音，我也要告訴她，“我在呢”。
我想伸手觸摸，可我離她太遠了，只能讓那蕭瑟的樹多落下幾片葉子陪她，讓河水流動的時快時慢吸引她的視線，讓過路的鳥兒替我捎去一聲叮囑。她好像注意到了，她注意到了嗎？她會注意到嗎？
這條路每天都不一樣。

又是一個陰沉的早晨，我從陰沉的路面走過，不是普通的柏油馬路，是鋪著深灰色薄紗的，特別的路。我踢著路面的石子，百無聊賴。
恍然間，身側的樹動了一下，片片樹葉落下，清清冷冷的樣子。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來腳步，我看見腳下有螞蟻走過，是蓬勃的生命力；我看見路邊的松果，松香總是沁人心脾；我看到陽光忽明忽暗，我看到野草青黃參半，我看到被忽視了太久的音樂臺。時間好像在此刻定格，又和某個時空相遇。
直到我看到一只貓，一只黃色的橘貓。它一點也不瘦，眼睛大大的，眼尾上揚，看起來很囂張的樣子。可是它又有圓滾滾的肚子和圓滾滾的臉蛋，怎么也兇不起來，更像是耍小性子的孩子，還在生悶氣。
它蹲在一條小路上，見到我就轉身向后走去，又轉身，示意我跟上。
“好，我跟你去”

在南京審計大學的日子，我曾無數次走過這條路。我從來不會注意這條路，盡管它承載了我太多的喜怒哀樂。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只貓，就是那個瞬間，時間好像定格了，我跟著它走過一條小路，雖然我對路的盡頭還是現實世界這件事十分失望，但我依舊對走小路的經歷感到十分新奇。我突然覺得生活好像也沒那么無聊。起碼每天都不一樣，起碼我還有時間和貓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