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還未完全清醒,城市尚在沉睡的邊緣,菜市場便已迫不及待地蘇醒,如同一個巨大的胃袋開始消化清晨的第一縷微光。我裹著尚未褪盡的睡意,被一股無形的潮水推擁著,匯入這片喧騰的煙火之海。
腳下是濕漉漉的地面,混雜著泥土、菜葉和某種難以名狀卻生機勃勃的潮濕氣味。這氣味是活生生的,它鉆進鼻腔,纏繞著人的呼吸。耳邊則是鼎沸的人聲,如同持續漲落的潮汐: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帶著各自鄉音的吆喝聲高亢嘹亮,刀鋒落在砧板上的篤篤聲干脆利落,還有活魚在塑料盆里徒然掙扎的噼啪水響……種種聲音交織碰撞,匯成一片巨大而無序的交響,宣告著生活最底層的熱切與忙碌。
我停在一個水產攤前。巨大的塑料盆里擠滿了魚,鱗片在昏暗燈光下偶爾閃出微弱的銀光。它們張著嘴,徒勞地吞吐著渾濁的水,腮蓋急促地開合。攤主是個精瘦的中年漢子,挽著褲腿,腳蹬一雙沾滿泥點的深筒膠鞋。他眼疾手快,顧客手指剛一點定,他便探手入水,五指如鐵鉗般精準地捏住魚鰓,一把提出水面。那魚尾在半空猛烈地甩動掙扎,水珠四濺,銀亮的鱗片在清晨的微光里劃出絕望的弧線。漢子面無表情,手腕一抖,那魚便被重重摔在身后的砧板上。刀光一閃,篤篤幾聲悶響,刮鱗、去鰓、剖腹、清理內臟,動作行云流水,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最后,他拎起魚尾,在清水桶里利落地一涮,裝入黑色塑料袋,遞出的同時報出價錢,聲音干脆,不容置疑。整個過程不過幾十秒,一場無聲的生死交割便已完成,只留下案板上一攤迅速凝結的暗紅血漬和空氣中彌漫開來的濃重腥氣。
目光轉向旁邊的蔬菜攤。這里色彩陡然鮮明起來。青翠欲滴的黃瓜頂著小黃花,細密的刺上凝著細小的水珠;紫得發亮的茄子油亮飽滿,沉甸甸地堆成小山;鮮紅的西紅柿像一顆顆飽滿的心臟,挨挨擠擠地躺在筐里;還有嫩綠的豆角、橙紅的胡蘿卜、雪白的蓮藕……它們剛從泥土的懷抱中掙脫出來,帶著露水和陽光的余溫,被一雙雙粗糙的手精心碼放。攤主是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她坐在矮凳上,布滿褶皺和老年斑的手卻異常靈活。她慢條斯理地整理著稍有凌亂的菜葉,將歪倒的蘿卜扶正,動作里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有顧客蹲下挑揀,她便安靜地看著,只在對方拿起明顯帶傷的菜時才溫和地提醒一句:“旁邊那個更新鮮些。”她的眼神溫和而疲憊,像閱盡無數個這樣清晨的湖面,盛著無聲的堅韌。幾縷白發汗濕了,緊貼在額角。
再往前走,肉鋪的鐵鉤上懸著半扇新鮮的豬肉,在慘白的燈光下泛著粉紅的光澤。穿著油膩圍裙的壯碩屠夫正奮力揮動砍刀,刀刃斬斷骨頭發出沉悶的“咔嚓”聲,案板隨之微微震動。肉末和細小的骨渣飛濺到圍裙上。他粗聲吆喝著今日的肉價,聲如洪鐘,蓋過了周遭的嘈雜。案板上方,幾只蒼蠅執著地盤旋著,嗡嗡作響,尋找著可趁之機。
太陽終于完全升起來了,金黃的陽光斜斜地刺穿棚頂的縫隙,像一把把發光的利劍,斜插進這片擁擠喧囂的王國。光柱里,細微的塵埃瘋狂地舞動,如同被煮沸的生命微粒。人們臉上蒸騰起細密的汗珠,吆喝聲更響,腳步也更快,整個市場在光與熱的催逼下,愈發膨脹、鼓噪,達到了它一日活力的頂峰。
我拎著剛買的熱氣騰騰的饅頭和豆漿擠出人群。溫熱的食物熨帖著掌心,那喧鬧的聲浪在身后漸漸沉淀,變成一種模糊的背景音。腳下步履輕快,塑料袋里的青椒隨著步伐一下一下,輕輕撞著我的膝蓋。
這龐大、混亂、腥膻又無比鮮活的早市,像一塊巨大而濕潤的海綿,飽吸了泥土的呼吸、汗水的咸澀、生存的喘息,也吸足了日復一日最堅韌、最滾燙的煙火氣。它并非田園牧歌式的靜美,而是粗糙、蓬勃、甚至帶著點蠻橫的生命力本身。這里上演著最原始的交換與掙扎,人們用沾滿泥土或腥氣的手,從黎明中奮力托舉出自己一天乃至一生的分量。它提醒著我,在書本的油墨香氣之外,城市最真實的心跳與體溫,就藏在這嘈雜的市聲、混雜的氣味和沾著泥水的膠鞋底下,一聲聲,沉重而有力地搏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