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桂花又開了。
　　桂花的香氣是很濃郁的，曾經的我不愛聞這個味道，總覺得它的味道帶有一點諂媚的成分，不管不顧，就往別人的鼻子里鉆。除此之外，那股濃厚的香氣也很頑固，像一個不知疲倦的小孩兒，從鼻尖一直跑到身體各處，全身都沾染了這一股味道。它的花又細又小，等到它凋零的那一天，一旦風一吹，人從桂花樹下經過，那細細密密的花就會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掉在人的頭發上、衣領里、還會跳到人的手背，進而不斷滑落下去。
　　落到頭發上的桂花啊，有時會卡在發絲之間，用手用力去抓，想讓它們掉下來是不可能實現的，它們堅挺而倔強；你得用手輕輕地感受，順著頭發的紋理，找到它們的藏身之處，輕輕的才能把它們采下來。落到衣領里的桂花，它們以小小的、凹凸不平的生命力刺痛你的身體，如果你無法抗衡這種生命力，感受、覺知它的存在，你就只能忍受它在你短暫生命的極端喧鬧和抗議。落在你手背上的那些桂花呢，它們看似沒有對你產生任何影響，只是短暫地途經了你的生命，但是確實堅實而有力的，你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小小的桂花，竟然借著風勢，有這么強勁的力量，那塊被它們小小侵占的地方竟然久久地隱隱作痛。
　　我是不喜歡它的。
　　但是我的奶奶很喜歡。每年到了秋天，奶奶就會把長得非常好看的桂花從桂花樹上摘下來，然后找一個之前用過的儲存蜂蜜或者辣醬的玻璃罐子，把它們洗干凈，然后把那幾只長勢喜人的桂花插到瓶子里，這些桂花雖然不能永久地保存下來，但是放在大廳里，隨著風一陣一陣地穿堂而過，那幾束桂花的香味就落到了家里的每一處：風扇上、柱子上、還有那一個已經撕掉一大半的陳舊的日歷。
　　奶奶還喜歡把桂花做成桂花醬，她會先在桂花樹下放一個大大的蛇皮袋，或者平鋪幾張報紙，站在桂花樹的后面，用力搖幾下，那滿樹的桂花呀，就像一場雨一樣，嘩啦啦地落下來，不僅落到了蛇皮袋上，落在了報紙上，還落在了奶奶的頭上，那頭滿是銀跡的發梢也多了一點明亮的黃色。采下來的桂花放到搪瓷盆子里，用力壓水井的那個桿兒，地下的泉水汩汩而出，一直流滿整個搪瓷盆兒，裝滿水之后，所有的桂花都會浮在水面上，挨挨擠擠的，爭先恐后地從水面上露出來展示它們好看的樣貌，而奶奶會用手撫摸他們，讓他們顛來倒去，繞了幾個大圈，把那些臟臟的雜質都甩出來，靜置一會兒，再拿一個瀝水的洗米籃子，把它們撈起來，滿滿的桂花因為加了很多水，都變得濕而重，一層一層的壓在一起，原本蓬松、燦爛的樣貌也變得緊實而黯淡。這樣的步驟要重復好幾遍，因為細小，所以更要花時間去把它們清理干凈。將清洗好的桂花放在沸水中加水浸泡10分鐘，10分鐘后撈出桂花，桂花水倒到灶臺邊的大鍋里，往里加入冰糖，等到冰糖融化之后就可以把桂花加進去了，等到它們涼了之后，就可以盛出來裝到玻璃罐子里了。做出來的桂花醬晶瑩剔透，陽光照射下，顯現出黃澄澄的澄澈，想琥珀一樣，特別好看。當然，這是我后來才意識到的。
　　現今，我已經步入大學，在離家270多公里的地方，2小時30分鐘的路程，我發現離家越來越遠。有人說：“成長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也有人說“小時候最渴望的就是長大，而長大之后，又拼命渴望回到小時候。”，有人說：“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有人說：“成長帶給人的陣痛是后知后覺的。”這些如此簡單的道理，竟然在多年以后，我才開始慢慢意識到。
　　那天我剛剛下完晚自習，上完了一天的課，整個人都非常疲憊，在被競爭焦慮、綜測績點、成績排位所禁錮的當下，我拖著一個沉重的身軀，我的軀體似乎還在行走，但是靈魂卻不知在何方。約莫走了500m左右，快到寢室樓下了，一陣寒風吹過，我裹了裹自己的衣服，把頭盡量往身體里縮一縮，想讓自己不那么冷，但是忽然間，一陣桂花的味道撲面而來，就像之前那樣，不問理由、不講道理，橫沖直撞地闖進你的鼻子里，灌滿了整個身體。我突然感受到一種靈魂的回歸，那是多年以前的回憶，它們不斷復盤和涌現，我開始慢慢得想起老家那棵桂花樹，想起老家的那瓶桂花醬，還有那一支香味能夠飄散盈滿老家的桂花，我開始思念一切有關于家的東西，那些老老的、泛著舊光的留存在時光回憶里的溫暖。
　　似乎桂花已經變了，變得那樣芬芳、那樣溫暖、那樣令人喜歡。
　　抑或，桂花從來沒有變，變得一直是我，我開始理解那棵桂花樹，桂花樹背后的一切。
　　今年的桂花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