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里總盤踞著一些執拗的念頭,如藤蔓纏樹,越勒越緊,直至勒進年輪深處。我們那時在教室外的空地上,曾有一棵老梧桐樹,它龐大的枝杈伸向天空,投下巨大清涼的樹影。樹皮皸裂,粗糙如老農的手,仿佛刻滿了風霜與時光的印記。它原本是少年們課間偷閑的好去處,可后來學校規劃新樓,它便成了礙眼的樁。
消息傳開,少年們的心先是一震,接著便又像平靜的池水被投入石子,漾開圈圈漣漪,終至無聲無息。似乎大家默認了這樁命定之事,如默許了窗外流云聚散,只偶爾有人路過樹旁時,目光里多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仿佛樹影一旦被刨去,那樹影下的時光也便隨之碎成粉末,被風卷走。
可偏生有個少年,瘦伶伶如初生的竹,卻執意要做樹的守護人。他先是四處游說,聲音不高,卻字字像小石子擲在湖面上,可惜那漣漪微乎其微,旋即平復,激不起更大回響。他于是獨自在樹旁逡巡,像是守衛著無人理解的珍寶。他仰頭望著樹冠,目光如同在摩挲樹皮上深刻的皺紋,仿佛要將每一道紋理都記取下來。他固執地提水澆灌,水桶在瘦削的肩上晃晃蕩蕩,步履沉滯卻不停,像一只倔強的螞蟻在搬運遠比自己龐大的未來。
他最終想出一個法子,在樹干高處釘了個小小的木匣,當作樹洞。他慫恿大家寫下對樹的眷戀,塞進那匣中,說是要讓樹帶著我們的心事離開。木匣簡陋,釘在樹身上像一個卑微的傷口。多數人笑他癡傻,然而終究有幾位同學,悄悄在紙條上涂抹了幾行字跡,踮起腳尖塞了進去。匣子如沉默的嘴巴,吞下少年們零落的嘆息與告別。樹沉默地站著,葉影婆娑,仿佛在回應那無聲的訴說。
伐樹那天,陽光暴烈得如同熔金潑地。電鋸的尖嘯像巨獸撕咬骨肉,鋸齒啃入樹干深處,樹汁的淚便汩汩涌出,如透明的血淚淌了一地,散發出一種青澀而刺鼻的苦澀氣味。少年站在不遠處,身體繃得筆直,倔強地仰著頭,固執地看那龐大的枝干如何轟然倒塌,摔碎一地濃蔭。木屑如淚花飛濺,他瘦削的身影在揚起的塵埃里模糊又清晰。他緊閉著嘴唇,眼角卻有什么在強光下固執地閃動,最終也沒有掉下來——那強忍的潮濕,比嚎啕更顯痛楚。
樹終于被連根拔起,地上只留下一個丑陋的大坑,像大地被剜去了一只眼睛。那個匣子也不知所蹤,連同里面少年們秘而不宣的心事。我們很快習慣了那片開闊的空白,新樓的藍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似乎預示著某種嶄新的秩序。唯有那個執拗的少年,偶爾還會在課后踱到那片空曠處,低頭看那坑洞的遺跡,仿佛在傾聽泥土深處樹根殘留的、沉默的嗚咽。他的身影在偌大的空地上顯得渺小而孤單,仿佛世界已向前奔去,唯他一人固執地停留在原地,看守著一個被輕易拔除的舊夢。
時光流轉,許多人事早已漫漶不清。唯有那棵梧桐轟然倒下的巨響,至今仍偶爾撞入我的夢中。那聲音沉悶而驚心,仿佛自身一部分骨骼也隨之碎裂了。樹洞里的字條究竟寫了什么,早已無人記得,連那個守護的少年,也漸次模糊了面容。然而那株樹,連同那少年徒勞而固執的守護姿態,卻像一塊琥珀,永遠凝固在我記憶的深處,澄澈透明,內里封存著一種無用的英勇。
原來青春原是用無數徒勞的英勇堆疊而成——我們曾那般認真而笨拙地,試圖守護一些注定消逝的東西,如同守護一片注定墜落的葉子,一滴注定蒸發的露水,一場注定散去的薄霧。那些守護的姿態,在成人世界里顯得那樣渺小可笑,卻因著那份純粹的、不計得失的執著,在歲月里熠熠生輝,成為靈魂深處最堅實的基座。那株倒下的樹,以及樹下那個渺小的身影,便是我生命原野上最初亮起的一盞孤燈:它不照亮前程,卻照見了心靈深處最初的不馴與熱忱——它無聲昭示,縱使世界漠然前行,總有些無用的守護,在時光的暗處固執地亮著微光。